20年前,一个天光微曦的凌晨,远和曙正走在从24小时快餐店打完夜工,返回公寓的路上,忽然意识到已临岁末。于是他们索性直奔新宿,乘上了前往箱根的头班车,这两个刚踏上东瀛不久的男生,仅带着点零花钱,乘“登山车”,逛“海盗船”,又徜徉了“雕刻之森美术馆”大半天,等他们兴致勃勃地泡完500日元温泉,才发现返回东京的末班车早已开走了。
跑遍附近的旅馆、民宿,每家前台服务生那微笑的脸上,都写着“客满”的歉意。好容易找到一家,打开奶黄色的房门,却看到一张粉红色的心型双人床……环境微妙,两个大男生只好悻悻退出。夜深了,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。商店街旁有家投币洗衣房,亮着疲惫的灯,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的光焰。远和曙互相对望了一下,一前一后地进去了。
窗外刮着凄厉的寒风,不时有碎雪片挤进门来。昏黄的灯光,照着靠墙那排巨大的黄色洗衣机,那船眩般圆圆的进衣口。起先远和曙兴奋地聊起国内的团圆饭、春节联欢晚会,慢慢地,话题渐渐缩小、凝固。随后便沉默了。这样的时分,已不再有前来洗衣的客户,旋转了整天的机器散发出洗衣粉的微香。寂静中,无所事事地在椅子上坐了很久,曙忽然用低沉的嗓音述说起往事——
有一年暑假,曙独自一人骑车去很远的小岛,沿途十分荒凉,空旷的荒野上,仅有头顶上一颗艳阳在高照。无尽的长途公路边,许久才碰得到一个公用电话亭。每骑上几公里便忍不住去挂的一个电话,成了曙沿途唯一的安慰和希冀。“你一定想知道接电话的是谁吧。”曙自问自答:“谁也不是。就是单身宿舍我自己房间的电话,我只不过是耐不住寂寞,一次次地听自己电话的应答录音罢了”……
浑然间,远处好像有寺庙的钟声响起。记得日语学校的教科书里,提到它会敲108下,象征人间所有的烦恼。数着,数着,远仿佛看见自己从南方的城市走来,拎着重重的提包,挎着重重的背囊。斜阳照着一个叫“日暮里”的站牌。可随后的一切,全然记不清了。恍恍惚惚,又在与曙一同骑车去小岛的路上。意识再次欲滑入朦胧的深渊,最后的瞬间,远抓起相机,对着曙轻轻地按下了快门……
若干年后,曙回到北京,成了全国无人不晓的知名作家。他寄给留在东京的远一本新出的小说集,扉页上就印着那张远为他拍的快照,还潇洒地签上了:“谨以此书曲折地纪念我们曾一同有过的那个晚上”。今夜,明月照亮了踏上扶桑满22个春秋的东京湾,远在梦中又重返了那箱根蒸汽弥漫的温泉乡,那小小的投币洗衣房,那难忘的异国最初的风雪除夕夜。(姚远执笔)